安顺县立中学毕业,陈曾固真的要远走高飞了。“恰同学少年,风华正茂”,1926年初夏,陈曾固约起几个同乡,要去北平考大学。民国时期,大学不是全国统考统招,而是各校自主招生,也是自己出题。陈曾固等几个安顺老乡,初生牛犊不怕虎,他们说,要考大学就去北平,那里有北大、清华、燕京、朝阳等名牌大学,名教授云集,到那里可以学到很多知识。而且,北平又是革命运动发祥地,仁人志士多,还能接受革命思想洗礼。
“男儿立志出乡关,学不成名誓不还。”但陈曾固离开家乡,这一去就是几十年,待他1949年底返回贵州,担任省委省政府主要领导,已将近24年了。
安顺到北平,相隔几千公里,遥远得很。那时整个贵州很落后,交通更不用说了,别说飞机、火车,连公路都没有。贵州省第一条公路是1926年8月,贵阳修通的20华里简易环城公路,第一辆汽车是一年后周西城从广西抬进贵阳的雪佛莱轿车。安顺有车通行是1928年修通的贵阳至黄果树公路。以前,贵州人要出贵州,要么走狭窄崎岖的古驿道,要么坐船走水路。志存高远的这几个年轻人兴致勃勃,风风火火,说走就走。他们全靠两条腿,一步一步地丈量着这曲折难行的古驿道,好漫长蜿蜒的千里路程,走了一个多月才到达重庆。
这千里徒步,荒山旷野,跋山涉水,几多艰难困苦,但少年壮志不言愁,陈曾固几个是特别充实的。这一个多月时间,看到了从来没有看到的山川景色,高山峡谷、清溪河流,尽情眺望;领略了从来没有领略的风土人情,苗家唢呐、布依情歌,飘入耳畔。但是,他们没有诗情画意,有的是心事沉沉,看到更多、听到更多的,是衣不蔽体、食不果腹的穷人,是挣扎在贫困和死亡线上的呻吟。祖国的美丽河山,与穷苦百姓水深火热的景状,是多么的不一致不协调,那景那情,可谓“山川满目泪沾衣”。这几个立意“读书报国”的青年,十分难过,十分感慨,一路上探讨:祖国为什么这样深难灾重,老百姓为什么这样贫穷?陈曾固向几个同学说,革命志士秋瑾说得好,“浊酒不销忧国泪,救时应仗出群才”,眼泪救不了国也救不了民,只有大家群策群力,国家才有希望。我到北平,除了考大学,还要寻求革命真理!
到了重庆,原计划乘船到武汉,从武汉坐火车沿平汉线到北平。然而,计划没有变化快,平汉线一带打仗,火车开不了,只能从重庆乘船到南京,从南京乘火车,走津浦线到天津转至北平。
几经辗转,只有陈曾固和另一个同学到北平,他们四处打听,找到贵州会馆住下,这里都是乡亲乡音,食宿也很方便。第一次到北平,六朝古都、文化名城,数不清的风景名胜,多令人向往,令人眼馋啊!但陈曾固两人心里清楚,来北平是为了投考大学,岂敢耽误,岂有心思去游览风景?那一个多月,他俩除了吃饭和上厕所,所有时间,不管白天晚上,几乎足不出户,只是一个劲埋头在书本中。在贵州会馆的一些同乡看来,这两个小老乡简直读书读疯了!功夫不负苦心人,大学发榜时,这两个安顺青年都榜上有名,陈曾固以优异成绩被朝阳大学录取。
朝阳大学创办于1912年,是一所以政治、法律、经济等系为主的著名法科大学。她虽是私立大学,但民国时期享有盛誉,世称“南有东吴,北有朝阳”,是中国法学摇篮之一。
考取大学,而且是著名大学,在上世纪二十年代,对于许多人,特别对于遥远贵州山区的人来说,真是不容易,大喜过望,令人惊羡。要知道那个时候,许许多多的青少年,能读个中学就了不起了,上大学那是一般人不敢想也不可能之事。冰心有首诗,可以对陈曾固圆“大学梦”作最好的诠释:“成功的花,人们只惊艳她现时的明艳!然而当初它的芽,浸透了奋斗的泪泉,洒遍了牺牲的血雨。”当年,陈曾固在安顺县立中学读书时,学习用功成绩好,闻名全校。他除了在学校认真听课,回到家里,也是珍惜时光,废寝忘食读书学习,即使是晚上,或在煤油灯下,或在月光下,都有他埋头读书的影子。陈曾固用事实证明,只要勤奋努力,刻苦用功,精于思考,日积月累就会大有长进,即便边远山区的人,考上名牌大学也是完全可能的。
陈曾固在朝阳大学读书,中国正处于一个激烈震荡的时代。1924年国民党一大召开,确定了“联俄、联共、扶助农工”三大政策,第一次国共合作正式形成。1926年,中共中央召开特别会议,提出北伐推翻军阀统治。尔后,国民党中央通过北伐出师方案,北伐战争在“打倒列强,除军阀”的激昂雄壮口号中拉开大幕,军阀割据和混战的历史,正在被改写。
北伐战争的号角,轰轰烈烈,鼓舞人心,让当时多少痛恨军阀反动统治、憧憬未来的有志青年,看到了民族和国家的希望。陈曾固正是这样,以前受到中学校长方策的影响,崇拜孙中山和三民主义,现在,国共合作的北伐战争,让他热血沸腾、激情燃烧,对尚未“翻脸”的国民党,也寄予希望,一度加入了国民党左派。不久,被仇恨北伐战争、仇恨国民党左派的奉系军阀警察厅抓捕关了一个多月。
国民党左派是1927年以前,以廖仲凯、宋庆龄等为代表,主张与共产党合作,打倒列强,争取民族独立的组织。汪精卫后来背叛革命,国民党左派基本瓦解。后来,他们有些人组成了中国国民党革命委员会,有些则加入了中国共产党。陈曾固就属于后者,1927年国共分裂,他看透了蒋介石、汪精卫之流,便脱离了国民党。
离开了国民党,尚未找到真正的信仰,陈曾固一度处于孤独、苦闷、彷徨。此时,让他雪上加霜的是,一个不好的消息传来:父亲们的生意垮了,家庭经济破产。二三十年代,中国沦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,军阀混战,经济萧条,民不聊生。“危巢之下,岂有完卵”?穷人日子不好过,商人们也是提心吊胆,朝不保夕,很多商家,禁不起风雨飘摇政治的折腾,说垮掉就垮掉,说破产就破产。生意红火了近十年的陈家弟兄,同许多商家的命运一样,走向了倒闭破产。他们没有了周转资金,生意本钱越来越少,还忍痛割爱变卖了农村田地、城里的房子和大量家俱,一下子从中等商人,没落为惨淡经营的小商贩,只做点小买卖维持生活,很多时候,还得向亲戚朋友借债,拮据度日。
父亲经济破产,家道中落,生活都成问题,根本无力再供陈曾固读大学了。好在陈曾固有知识有文化,有学历更有能力,又能吃苦,加上人缘不错,经人介绍到北平黎明中学任教。教书之余,还到《中国大辞典》编辑处当编辑,认识了一些大学者,如著名语言学家赵元任、黎锦熙等,与这些大学者接触,人品文品方面大受裨益。任教和编辑工作,不仅解决了自己在北平的生计问题,还能攒些钱寄给家里,为父母分忧解愁。
这个时期,陈曾固四处奔走,上下求索,寻求革命真理。他开始接触一些共产党人,受他们的影响,对自己的人生树立新的方向。他饱览了《新青年》《每周评论》和许多红色革命刊物,以及郭沫若、茅盾、蒋光赤等人的革命文学作品。特别重要的是,陈曾固认真研读《共产党宣言》《反杜林论》《国家与革命》等马列主义著作,逐渐了解无产阶级革命思想,对中国革命、中国社会也有了崭新的认识。至此,陈曾固开始接受马克思主义思想,政治信仰发生了巨大转变,从“三民主义信奉者”,大步向“共产主义信仰者”迈进。
1930年下半年,陈曾固参加了共产党领导的外围团体——社会科学家联盟(社联)。社联有不少共产党员,陈曾固经常与他们在一起,讨论研究中国革命问题,参加写标语、撒传单、飞行集会等活动。陈曾固参加社联后,思想进步快,表现积极,引起中共组织的重视。1931年11月,社联党组织负责人亲自介绍,中共北平市委派专人找谈话,陈曾固加入了中国共产党,成为一名无产阶级先锋战士,实现了政治上思想上的飞跃。几个月后,陈曾固先后担任社联党组织负责人,北方文化总同盟(北方文总)党团书记,中共北平东区区委书记。当时北方文总,有左联、社联、教联、剧联、音联、美联、语联等左翼文化团体,多是些进步青年学生和知识分子,有的还是知名人士,如大学教授、著名历史学家范文澜,《国歌》作曲者、著名音乐家聂耳和著名女作家谢冰莹等。
陈曾固担任北方文总党团书记和北平东区区委书记期间,左翼文化团体发展很快,成员超过千人,办起进步刊物《北方文化》《文艺月报》《文学杂志》等,还开办自己的书店,向学生提供进步书籍。他们组织的演讲会、报告会、大学生集会,在北平乃至全国,造成很大的声势和影响。鲁迅先生1932年秋从上海到北平,在北大、北师大、北平女子文理学院等作著名“北平五讲”,就是北平地下党支持,由北方文总出面组织的。
鲁迅在北师大讲演那天,几千人聚集在露天广场,人山人海,聆听鲁迅先生《再论第三种人》精彩讲演。之前,闻听有人要对这次讲演搞破坏,陈曾固同地下党同志制定保护方案,并亲自带人到现场,观察动静,随时保护鲁迅先生的安全。报刊上经常刊登一幅珍贵照片:鲁迅先生在北师大激动讲演,正对鲁迅先生有几个人突出背影。陈曾固生前告诉家人,两个戴礼帽中间戴鸭舌帽的,就是冒险带人到会场,暗中保护鲁迅先生的自己。
陈曾固到北平之前,多用陈文光等名字,在北平参加革命后,改名“曾固”,1952年才改为“陈曾固”。三十年代,文化名流聚集、知识精英荟萃的北平,许多人都知道“曾固”这个名字,有的还见过这位年仅20多岁的领导人。
土地革命时期,北平先后处于奉系军阀和国民党统治下,中共北平地下党屡遭反动派镇压和抓捕,共遭到15次大破坏,市委书记易人42次,许多共产党人遭到抓捕和屠杀。但,中国共产党人前仆后继,一个共产党人倒下了,无数共产党人站了起来。在这严重的白色恐怖中,刚入党一年多的陈曾固,经受残酷斗争考验,从一个普通党员锻炼成长为地下党重要干部。1932年夏,中共北平市委撤消,由河北省委巡视员林枫直接领导。半年后,陈曾固接替林枫当省委巡视员,和另外一个巡视员一道,负责领导整个北平地下党工作。
中共地下党人的工作和生活非常艰苦,也非常危险,但他们无所畏惧、无怨无悔,旨在完成组织交给的特殊使命。陈曾固接替林枫工作时,中共河北省委巡视员唯一的“党产”,就是一辆破旧自行车。每天,陈曾固骑着这辆自行车,穿梭在北平大街小巷、大中学校,冒着极大的风险开展工作,组织各种活动。仅有26岁的他,显示出杰出的领导和工作能力,受到上级党组织和同志们的好评。
1933年夏,中共北平市委恢复,陈曾固临危受命,担任市委代理书记兼组织部长,肩负更重要的使命和责任。在那极端困难极度凶险的环境下,带领地下党的战友继续战斗,让中国共产党的组织在北平发展壮大,思想主张在北平深入人心。这一时期,受到重创的北平共产党组织、外围团体,逐渐恢复元气和生机,发展了许多党员、团员和各种外围团体的成员,力量不断壮大。中共地下党同志还深入到北平的许多地方和单位,大力开展宣传工作,宣传中国共产党的抗日方针,宣传全国的抗日救亡运动,宣传张家口抗日同盟军的顽强抵抗。陈曾固经常骑着那辆破旧自行车,跑到各个地方各个组织团体,作宣传鼓动,鼓励大家坚信共产党的伟大正确,坚持艰苦顽强的斗争,坚决冲破国民党反动派白色恐怖的包围。
许多时候,一看到那辆熟悉的自行车、那个熟悉的身影,由远而近出现的时候,大家心里就感到无比踏实。
陈曾固担任中共河北省委巡视员和北平市委主要领导时期,北平地下党领导广大人民群众,向反动派发动了几次影响很大的反击。1933年初,陈曾固组织召开会议,他在会上分析了全国及北平当前形势并指出:日本帝国主义加大侵华野心,步步逼进,国民党反动派却不抵抗,反而将枪口对准共产党和仁人志士。我们要搞几次有影响的斗争,反击黑暗势力,声援抗日救亡,增添斗志信心。这年4月初,地下党组织了几十个抗日团体1000余人,在新华门举行前线抗日阵亡将士追悼大会,并进行反日演讲,揭露国民党政府镇压反日运动的罪行。这次行动,令国民党反动派气急败坏,恼羞成怒,只得像凶恶的疯狗一样,到处乱咬乱撕,企图镇压和剿灭北平地下党人和革命者。
让反动派想不到的是,野火烧不尽,春风吹又生。4月下旬,陈曾固与其他地下党负责人,又策划了规模和影响更大的群众斗争——公葬李大钊活动。李大钊是中国共产主义先驱,伟大的马克思主义者、杰出的无产阶级革命家、中国共产党的创始人之一,同另一个创始人陈独秀,并称“南陈北李”。1927年4月28日,李大钊惨遭反动军阀杀害,在反动军阀统治高压下,李大钊遗骨一直未下葬。6年后,在北平地下党的组织下,社会各界为李大钊举行公葬,出殡那天,参加人越来越多,多达上万人,队伍越走越长,长达数公里。送葬队伍在北平街头缓缓前行,时而高呼口号,时而高唱《国际歌》,散发的传单和纸钱上,许多印有共产党提出的抗日救国口号。这次声势浩大的公葬李大钊活动,俨然成为一场控诉反动派镇压抗日志士的游行示威活动,震惊北平城,震惊全中国,让世人看到了中国共产党人的前仆后继,看到了广大人民群众的革命力量,看到了光明冲破黑暗的决心和勇气。
然而,正当陈曾固带领北平地下党,同国民党反动派作最艰苦最曲折斗争的时候,敌人罪恶的魔掌也伸向了他。
(来源:安顺日报)